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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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耦耕堂存稿诗“今夕行”并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龙腾小说ltxsba.com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

七夕之夕明河新,飞来鸟鹊填河津。今夕何夕织女降,南邻玉盘过八珍。彩云翩跹入庭户,明月自与幽人亲。李暮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辰。一声裂石众哗寂,四筵不劳录事瞋。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玉人羽衣光素羽,似有霓裳来碧落。香雾寒生半臂绡,暗尘襟解罗襦缚。玉指参差送夜光,云鬟阿娇闻宵柝。只云三万六千是,莫惜颠狂且行乐。

寅恪案:孟阳此诗与朝云诗第捌首同述一事,前已论及。此诗乃和叔达七夕行韵之作,不过唐氏所赋为崇祯一年河东君在其寓园游宴之经过,孟阳此诗则虽和唐韵,而所言乃七夕后五日即十二日之夜河东君过其家之事。唐程两诗虽同体同韵,其内容应有互异之点。今既不见唐氏七夕行取以相发明,姑止就程氏今夕行略加论释,自必不能满意,须更详考。至叔达七夕行乃用少陵“丽人行”之韵,所以如是者疑别有寓意,因河东君夙称“美人”,“丽人”即“美人”,子美此诗题所谓“丽人”指杨氏诸姨而言,“杨”复河东君之姓也。孟阳今夕行之命名本出少陵原题,其第叁句“今夕何夕”亦与杜诗第壹句相同,但此皆表面之解释,非真知孟阳用意所在者。颇疑松圆实用诗经唐风绸缪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之典。据朱子集传:“粲,美也。此为夫语妇之辞也。”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孟阳命题之原意亦与朝云诗第捌首第捌句之“卿”河东君者用心正复相似。

上引牧斋论松圆之时,以为“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今观松圆今夕行,颇有摹拟东坡松风亭梅花诗之迹象,钱氏之言殊为事信。苏诗第壹首“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亦与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孟阳寓年之情景暗合。借“仙云”之辞以目河东君,颇为适切,盖是夕河东君以蕚绿华及“神仙宾客”之身份降松圆家,而“云”复为河东君之名也。又苏诗第贰首“耿耿独与参横昏”之句,复与同述此夕经过之朝云诗第捌首结句“天河拌落醉横参”句有关。朝云诗此句虽出少陵诗“天横醉后参”及“自待白河沉”之典,然松圆遣辞固出于杜,而用意则实取于苏也。孟阳此诗“南邻玉盘过八珍”之“过”,虽可借用杜工部集壹“夏日李公见访”诗“墙头过浊醪”之“过”,但仍疑为“送”字之误。所以作此推测者,因叔达七夕行本用少陵“丽人行”之韵,今唐氏原诗未见,不知其与丽人行内容关系如何,但丽人行有“御厨络绎送八珍”之语,松圆改为此句,其“送”字之意与朝云诗第捌首第柒句“挈榼”二字相涉,且“玉盘”之辞亦出杜工部集壹贰“敢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典,甚合叔达此夕“挈榼”之事。

然则诸老各具酒馔,凑成夜宴,寒乞情况可以想见。此夕处士山人之筵席固远不如后来富商汪然明、贪宦谢象三之豪侈招待,即候补阁老钱受之之半野堂寒夕文宴,其酒馔之丰盛亦当超过唐程诸老之逃暑会无疑也。诗中“李暮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晨”及“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等句,足证牧斋谓孟阳精于音律,其言实非虚誉,而河东君从之有所承受,抑又可知。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词人和之。”噫!此为唐叔达赋七夕行后七年之事也。牧斋当崇祯甲戌之秋尚未“见此邂逅”,然终能急追跃进,先期一月完成心愿,诚足夸叔达于地下,傲孟阳于生前矣。

《耦耕堂存稿》诗中,今夕行之后第叁第肆及第捌第玖第拾共五题皆与河东君有关,茲分别论述之于下。

“秋雨端居有怀”云:

百日全家药裹间,不论风雨不开关。篱边秋水愁中路,郭外春湖梦里山。时倚甁花滋起色,漫悬梁月见衰颜。南村胜客如相忆,好就茅斋一宿还。

“病余戏咏草花”云:

莺粟鸡冠画不成,神农汉使未知名。千年血渍丹砂在,一寸心灰缟雪生。望里蜉蝣弦晦数,睡余蝴蝶梦魂清。天花散处宜蠲疾,不比文园露一茎。

寅恪案: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初秋离嘉定返松江后,练川诸老当有孟子滕文公篇所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之情状,故孟阳诗中应发现痕迹。此二题初视之似无关系,细绎之实为怀念河东君之作。前一题言全家秋雨时患病,谅是河鱼腹疾之类,姑不置论,独七八两句乃追念河东君于七年暮春至初秋间寄寓城南之盛会。“南村胜客”疑指茂初而言,盖松圆欲茂初至其家与之商量招约河东君重来嘉定一事,故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乙亥岁暮再游练川,观孟阳和茂初“停云”诗“相望经时滞乃翁”之句可证。诗题中之“有怀”乃怀茂初兼怀河东君也。后一题怀念河东君之意较前一题更为明显,第肆句乃合用李义山诗“一寸相思一寸灰”及苏东坡诗“月下缟衣来叩门”之意,七八两句谓河东君既如天女之来散花于示疾之维摩诘丈室矣,今不应似司马相如之为卓文君而病消渇也。

“停云次茂初韵”云:

停云霭霭雨濛濛,相望经时滞乃翁。莫往岂能忘夙好,聊淹俄复得深衷。不愁急管哀丝迸,且喜残年皓首同。况值新知多道气,只言此地古人风。

寅恪案:李茂初原作今未得见,其以“停云”为题固出陶渊明“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之意,但李氏心中“云”乃“阿云”之“云”,“停”则停留之意。夫河东君之于嘉定诸老只可谓之“友”,而未能为其“亲”。且陶诗义正辞严,不宜借作绮怀之题。岂松圆后来亦觉此题未妥,遂以“絚云”代之,而作七律八首耶?至若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异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第拾首云“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一辞,兼指孟阳及河东君而言,殊与“思亲友”之义切合。此亦松圆茂初辈赋“停云”诗时所不及料者也。余详后论絚云诗条。

李程二老赋停云诗疑在崇祯九年初春,盖此题后一题为“和尔宗春宴即事”诗。据列朝诗集孟阳诗选本,絚云诗前即春宴诗,但题上多“丙子立春”四字。依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九年丙子无立春,但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八年乙亥十二月廿八日立春。寅恪以为当日历官定历必无一年之内缺去或重复立春节气之理,故知郑表中七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八年岁初,而八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九年岁初,如此移置方与当时事理及孟阳诗题符合。

又据耦耕堂存稿文中“祭李茂初”文略云:

崇祯岁丁丑春正月李茂初先生寝疾里中,余曾留滞郡城。二月晦日拿舟候兄于室。先生顾余微笑,明晨复小语而别。又四日为三月癸卯,先生终于正寝,春秋七十有四。越二七日丁巳表弟程某哭奠于几筵而告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壖,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风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条,茲不复赘。

又杜工部集壹壹“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书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栏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壹柒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伍肆“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壹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贰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肆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

此诗第贰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柒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有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溪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蕚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不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絚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内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絚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中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蕚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絚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伍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按吴人呼妓为生。”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拾“谈谑”类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别一方面,则河东君相与往还之胜流亦戏以男性之称目之,如牧斋称之为“柳儒士”之例。寅恪更疑此诗题中之“云生”,其初稿当作“云娃”,盖用唐汧国夫人称“李娃”之典,如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后来发觉以“云娃”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欤?又吴梅村“琴河感旧诗”序亦称卞玉京为“卞生”,盖以赋诗之际云娃亦将委身于人之故。此点事与孟阳诗题序相参证也。

总而言之,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陈腐迂儒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一笑!至题中之“寺桥”,第壹首第壹句之“桥”,第贰首第贰句之“寺”及第肆句之“石桥”,俱指西隐寺之桥,亦即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见前论隐仙弄非别有薖园条及后论絚云诗第贰首“听莺桥下波仍绿”句,茲不多赘。

第壹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肆句“芳草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溪生“小姑居处本无郞”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之微旨也。

第壹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壹捌“三年别”七绝云“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贰首第叁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

第叁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吴舆刘氏旧抄本耦耕堂存稿诗中,“絚云诗”第捌首末句“风前化作彩云行”下有朱笔评语云: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寅恪案:此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今难考知,甚疑是孟阳同时之人。即使出自后人手笔,亦必其人生年与孟阳相近,尚能闻知当日故实,如孙松坪之流,否则不得亲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阳此诗“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若就絚云诗之意境言之则颇与西昆近而不似长庆,但就辞语论之则确实与香山之诗有关。检白氏文集壹贰“简简吟”一题结语云:“彩云易散琉璃脆。”此题后即“花非花”一题,其辞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由此推之,孟阳赋朝云诗实从香山“花非花”来,盖河东君之“来无定所,去未移时”甚与乐天所言者符合。孟阳既取“花非花”辞意以作朝云诗,则用“简简吟”末句“彩云”之语为题,更赋彩云诗入首,本极自然,但简简吟半述苏家小女之早夭,孟阳后来亦当发现其用此不祥之辞为题甚是不妥,因前赋正月十一十二夜三绝句时挦扯樊川诗集得“孤真絚云定”之句,遂改“彩云”为“絚云”,且与河东君之擅长歌唱者颇相适合也。

“絚云诗”八首非一时所作,其完成时间大约在崇祯九年暮春,前已略论及之。此题八首之作,其最前时限当是崇祯九年正月,其最后时限亦不能越出是年三月也。此题八首既非一时所完成,其内容所述者亦不止关涉一事。约略言之可分为四端。第壹第贰两首为言其写作絚云诗扇,第叁第肆两首为细写河东君留宿其家,第伍第陸两首为叙述河东君之离去嘉定,第柒第捌两首为陈诉己身自河东君别后相思之痛苦。凡此八首皆步一韵,与前此所赋朝云诗有别。

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下并第陸第柒两首上有评语云: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寅恪案:此等评语推崇至极,究属何人所加,殊为可疑,其非出自牧斋,固不待言。但当时称赏松圆之诗若此之甚者,舍牧斋外又难觅其他相当之人。然则岂松圆本人所自为耶?文士故作狡狯,古今多有之,不足异也。鄙意此题八首之用韵实有问题,颇疑是次韵之作。盖第伍首云“艳曲传来还共和”,据此可知当时松圆必有和河东君之作。但今检耦耕堂集,此数年中所赋之诗尚未发现有和河东君之篇什。或者絚云诗八首即步河东君原诗之韵者,河东君此原诗乃孟阳所谓“艳曲”者欤?俟考。

茲依次移录絚云诗八首分别论释之于下。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悉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人近鸟衔争。残更无寐难同构,为雨为云只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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