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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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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

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

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茱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

后放下:

“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

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看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

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

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姥姥说:

“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现有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变幻

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

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

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乡,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

“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

的……”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为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

“走吧!”

姥爷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汴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

“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瓣!”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

“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地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后影鞠着躬: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

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

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去舀水了?

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

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

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

时准力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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