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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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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你不还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嘛?她让我反感,又让我敬佩,怎么会变得如此快呢?我思索着,得不到答案。堂倌端上了主食,有水饺,有毁了我食欲的蛔虫样的面条,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我实在懒得去描述众人的吃相了,我心烦、肚饿,母亲,还有我的羊已经等急了吧?要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因为司马库宣布过,饭后,巴比特将再一次向人们显示西方的物质和文化文明。我知道他要放电影,一种据说用电催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人影子。这是二姐邀请母亲出席喜宴时说的。母亲却说,二十年前,她就见过那东西,是德国人前来放的,为了推销他们的化肥,一种白色粉末,据说施到地里可让粮食增产,但没人相信。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德国人免费赠送的化肥,被老百姓填到池塘里,当年夏天,池塘里的荷花长疯了,荷叶大如磨盘,又肥又厚,但荷花却很少。老百姓庆幸没有上当,德国人想来害我们,什么化肥,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当然更不能结果实的毒药。

喜宴终于结束,堂倌们抬着大箩筐跑进来,风卷残云般收拾着桌上的杯盘,噼哩啪啦,往筐里扔。扔进去还是杯盘,抬出去却全是碎片。十几个精干的士兵跑步进来帮忙,他们每人抽起一张桌布,兜着跑出去。堂倌们又跑进来,飞快地换上新桌布,然后端上来葡萄和黄瓜,西瓜和鸭梨,还有像地瓜油一样颜色、散发着怪味道什么巴西咖啡,一壶又一壶,数不清的壶;一杯又一杯,数不清的杯。打着饱嗝的宾客重新坐定,尖着嘴巴,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像喝中药一样喝什么巴西咖啡。

士兵们抬进来一张方桌,方桌上安着一架机器,机器上蒙着一块红布。

司马库拍拍巴掌,高声宣布:“电影晚会马上开始,弟兄们,欢迎巴比特先生为我们献技。”

巴比特在热烈的掌声里站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他走到那方桌前,掀起红布,显出了那架神奇机器的狰狞面貌。

巴比持的手指在那些发亮的大轮小轮上活动着,机器的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一道利剑般的白光,突然射在教堂的西山墙上。人们一阵欢呼,随即是一片拉凳子的声音。众人都追着白光转了身。那道白光起初照在刚刚从土里挖掘出来、重新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稣的脸上。这个神圣的偶像已经面目全非,眼睛的部位生出一棵黄色的小灵芝。巴比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白天,基督用生长着灵芝草的眼睛注视着他与上官念弟喜结良缘,晚上,他用电的灵光照射着基督的眼睛,使那棵灵芝上冒出了白烟。白光下移,从耶稣的脸到耶稣的胸,从胸到腹,从腹到那被中国木匠处理成一片荷叶的阴处又下移至脚尖。白光终于射到那块挂在灰色山墙上的长方形的、镶着宽宽的黑边的白布上。白光抖动着缩进白布的黑框里,又抖了一下,溢出一些,最后完全稳住。这时,我听到机器里发出雨水从房檐下快速流下的哗哗声。

“关灯!”巴比特大声喊。

吧喀一声响,房梁上的电灯全部熄灭。我们突然沉浸在黑暗中。但那道从巴比特的魔怪机器里射出的白光却变得更加白、更加亮。一群群的小虫子在白光中飞舞着,一只白蛾子在白光中莽撞地飞行,白布上立刻显出那白蛾的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清晰的大影子。我听到黑暗中一片欢呼,也不由地随着嗷了一声。

我果然看到电的影子了。这时,一个人的头突然出现在白炽的光柱里。那是司马库的头。他的两片耳轮被白光穿透,能看到血在他的耳朵里循环。他的头转动着,脸对着光的源头,光把他的脸挤扁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白布上映出他的巨大的单薄的头。黑暗中又是一阵欢呼,我参与了欢呼。

“坐下!坐下!”巴比特恼怒地喊叫着。这时一只纤纤的白手在光里闪动一下,司马库的大头沉没了。山墙上响起了噼噼叭叭的声音,白布上跳动着一些黑斑,好像在放枪。音乐声从悬挂在白布旁边的黑匣子里漏出,有像胡琴声,有像唢呐声,但都不是,乐声扁扁的,像从漏勺里挤出的扁平的、连绵不断的绿豆粉条。

一些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字体,出现在白布上,一行一行的、或大或小的、从下往上流动。我们欢呼。常言道:水往低处流。可这些洋文,竟然具备了与水相反的特性,从低处往高处流。它们流出白布,消失在黑暗的山墙上。明天,如果刨倒教堂山墙,能不能把那些钻到墙里去的洋文抠出来呢?我胡思乱想着,白布上出现了一条河,河水哗哗流淌,河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在跳跃,呜叫。我们张着嘴,都呆了,忘记了欢呼。后来出现了一个背着枪的、敞开着宽阔的胸膛、胸膛上长着毛的男人。他嘴里叼着烟,那烟头儿竟然冒烟,他鼻孔里竟然也冒出烟来。天老爷,奇了。一只狗熊从树林里钻出来,向着那男人扑去。教堂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和拉动枪栓的响声。一个人又突然出现在光柱里,又是司马库,他握着左轮子手枪,想射杀狗熊,但狗熊却在他背上破碎了。

“坐下,坐下,”巴比特大叫着,“蠢货,这是电影!”

司马库坐下后,那只狗熊已经躺在白布上死了,它的胸脯上,淌着绿油油的血,猎人坐在死熊旁边往枪里压子弹。

“狗娘养的,好枪法!”司马库大叫着。

白布上的猎人抬起头来,咕噜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轻蔑地笑笑。他甩枪上肩,把食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哨声在教堂里回荡。一辆马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奔驰而来。拉车的马骄傲蛮横,但显得有傻。车上的挽具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车辕上站着一个女人,长发飘飘,但看不出颜色。她大大的脸盘,凸出的额头,美极了的眼睛,睫毛弯曲,像猫的胡子一样黑,一样硬。

那嘴,大极了,嘴唇黑亮。我感到她很浪荡。她的乳房猖狂地跳动,宛若两只被夹住尾巴的白兔子。她的乳房肥胖臃肿,超过了上官家所有的乳房。她赶着马车,对着我飞驰而来,让我心中滚烫,嘴唇发痒,双手出汗。我猛地站了起来,但随即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脑袋,逼坐在板凳上。回头看,那人大张着嘴,脸是陌生的。他的身后、挤满了人,还有许多人,塞住了大门口。有的人几乎挂在教堂的门楣上。外边的大街上吵吵嚷嚷,许多人还在往里挤呢。

那女人停住马车,从车辕上跳下。她撩起裙子,闪烁着雪白的大腿,吆喝着,肯定是喊那个男人,喊着,奔跑。果然是喊他,他不理死狗熊了,扔了枪,迎着那女人跑。女人的脸,眼睛,嘴,白牙,起伏的胸脯。男人的脸,浓眉毛,鹰眼,油亮的络腮胡子,把眉毛和额角断开的一道亮疤。又是女人的脸。又是男人的脸。

女人的甩掉鞋的脚。男人笨重的脚。然后,女人就扑到男人怀里。她的乳房被挤扁了。她的大嘴在男人脸上一阵乱啄。男人的嘴堵住女人的嘴。然后,你的嘴在外边我的嘴在里边,我的嘴在里边你的嘴便在外边。互相喂着。哼哼唧唧的声音,是那女人发出的。还有他们的手,搂脖子搂腰不算,还你摸我我摸你,最后,俩人一起歪倒在茸茸的草地上打起滚来,时而男的在上边,时而女的在上边。

翻来滚去,滚了有一里路,后来不滚了。男人毛茸茸的大手伸进了女人的衣裙内,抓住了一只肥乳。我心中痛疼难忍,辛辣的泪水喷出眼眶。

一道白光,白布上啥都没有了,一盏电灯啪哒亮了,在魔怪机器旁,众人都喘着粗气。教堂里挤满了人,连我们面前的桌子上,都坐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巴比特在机器旁的灯光里,像神仙一样。机器的轮子还在转动,转动,最后,啪哒一声响,终于不转了。

司马库跳起来,大笑着:“奶奶的,不过瘾,不过瘾,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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