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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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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潮才罢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更多小说ltxsba.com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这四句诗,是唐朝白乐天杭州钱塘江看潮所作。话中说杭州府有一才子,姓

李,名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奈时运未通,三科不第。时值深

秋,心怀抑郁,欲渡钱塘,往严州访友,命童子收拾书囊行李,买舟而行。撶

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致,更自非常。有宋朝苏东坡

《江神子》词为证: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

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

人不见,数峰青。”

李生正看之间,只见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这亭子

上每日有游人登览,今日如何冷静?”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着冷

静时去看一看。”叫:“家长,与我移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将船放到亭边,

停桡稳缆。李生上岸,步进亭子,将那四面窗槅推开,倚栏而望,见山水相衔,

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子将桌椅拂净,焚起一炉好香,取瑶琴于卓上,操了

一回。曲终音止,举眼见墙壁上多有留题,字迹不一。独有一处连真带草,其字

甚大。李生起而观之,乃是一首词,名《西江月》,是说酒、色、财、气四件的

短处:

“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

四件将来合就,相当不欠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罢,笑道:“此词未为确论,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者脱离不得。若

无酒,失了祭享宴会之礼;若无色,绝了夫妻子孙人事;若无财,天子庶人皆没

用度;若无气,忠臣义士也尽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词与他解释,有何不可。”当

下磨墨浓,蘸得笔饱,就在《西江月》背后,也带草连真,和他一首: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善解千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

财乃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李生写罢,掷笔于卓上。见香烟未烬,方欲就坐,再抚一曲,忽然画檐前一

阵风起。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惟闻千树吼,不见半分形。李生此时,不觉

神思昏迷,伏几而卧。朦胧中,但闻环珮之声,异香满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黄,

一穿红,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入,向李生深深万福。李生此时似梦非梦,便

问:“四女何人?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来神女,

遍游人间。前日有诗人在此游玩,作《西江月》一首,将妾等辱骂,使妾等羞愧

无地。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与妾身解释前冤,特来拜谢。”李生心

中开悟,知是酒色财气四者之精,全不畏惧,便道:“四位贤姐,各请通名。”

四女各言诗一句,穿黄的道:“杜康造下万家春。”穿红的道:“一面红妆爱杀

人。”穿白的道:“生死穷通都属我。”穿黑的道:“氤氲世界满乾坤。”原来

那黄衣女是酒,红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财,黑衣女是气。

李生心下了然,用手轻招四女:“你四人听我分剖。香甜美味酒为先,美貌

芳年色更鲜,财积千箱称富贵,善调五气是真仙。”四女大喜,拜谢道:“既承

解释,复劳褒奖,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选择一名无过之女,奉陪枕席,少

效恩环。”李生摇手,连声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无心恋野

外闲花。请勿多言,恐亏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俦,

非路柳墙花之比。汉司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卫公开国元勋,一纳文君,一收红

拂,反作风流话柄,不闻取讥于后世。况佳期良会,错过难逢,望先生三思!”

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马,拿把不定,不免转口道:“既贤姐们见爱,但

不知那一位是无过之女?小生情愿相留。”言之未已,只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

上前道:“先生,妾乃无过之女。”李生道:“怎见贤姐无过?”酒女道:“妾

亦有《西江月》一首:善助英雄壮胆,能添锦绣诗肠。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风

花玩赏。──”又道:“还有一句要紧言语,先生听着:──好色能生疾病,贪

杯总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乡,不羡公侯卿相。”李生大笑道:“好个‘八仙醉

倒紫云乡’,小生情愿相留。”

方留酒女,只见那红衣色女向前,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先生不要听

贱婢之言!贱人,我且问你:你只讲酒的好处就罢了,何重己轻人,乱讲好色的

能生疾病?终不然三四岁孩儿害病,也从好色来?你只夸己的好处,却不知己的

不好处:平帝丧身因酒毒,江边李白损其躯。劝君休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国丧身,皆酒之过,小生不敢相留。”

只见红衣女妖妖娆娆的走近前来,道:“妾身乃是无过之女,也有《西江月》

为证:

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无知花鸟动情怀,岂可人无欢爱。

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贪恋多才。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

李生沉吟道:“真个‘一刻千金难买’!”

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发怒骂道:“贱人,怎么说‘千金难买’?终不

然我到不如你?说起你的过处尽多:尾生桥下水涓涓,吴国西施事可怜。贪恋花

枝终有祸,好姻缘是恶姻缘。”李生道:“尾生丧身,夫差亡国,皆由于色,其

过也不下于酒。请去!请去!”遂问白衣女:“你却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

有我人皆钦敬,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

李生头道:“汝言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如反掌耳。”

才动喜留之意,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星眸带怒,骂道:“你为何说‘休争

闲气’?为人在世,没了气还好?我想着你:有财有势是英雄,命若无时枉用功。

昔日石崇因富死,铜山不助邓通穷。”李生摇首不语,心中暗想:“石崇因财取

祸,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财有何益?”便问气女:“卿言虽则如此,但不知

卿于平昔间处世何如?”黑衣女道:

“像妾处世呵:一自混元开辟,阴阳二字成功。含为元气散为风,万物得之

萌动。

但看生身六尺,喉间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气女说罢,李生还未及答,只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先生休听其言,我三

人岂被贱婢包笼乎?且听我数他过失: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

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踌蹰思想:“呀!四女

皆为有过之人。四位贤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留,都请回去。”四女此时互

相埋怨,这个说:“先生留我,为何要你短?”那个说:“先生爱我,为何要你

争先?”话不投机,一时间打骂起来。酒骂色,盗人骨髓;色骂酒,专惹非灾;

财骂气,能伤肺腑;气骂财,能损情怀。直打得酒女乌云乱,色女宝髻歪,财女

捶胸叫,气女倒尘埃。一个个蓬松鬓发遮粉脸,不整金莲撒凤鞋。四女打在一团,

搅在一处。

李生暗想:“四女相争,不过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劝解,被气女用手一

推,“先生闪开,待我打死这三个贱婢!”李生猛然一惊,衣袖拂着琴弦,当的

一声响,惊醒回来,擦磨睡眼,定睛看时,那见四女踪迹!李生抚髀长叹:“我

因关心太切,遂形于梦寐之间。据适间梦中所言,四者皆为有过,我为何又作这

一首词赞扬其美?使后人观吾此词,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财气,我即为祸之魁首。

如今欲要说他不好,难以悔笔。也罢,如今再题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

墙《西江月》之后,又挥一首:

“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细看起来,酒也不会饮的,气也有耐得

的,无如财色二字害事。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几杯酒,免不得淘几场气,

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今日说一桩异闻,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

后来悲欢离合,做了锦片一场佳话,正是:

说时惊破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却说国初永乐年间,北直隶涿州,有个兄弟二人,姓苏,其兄名云,其弟名

雨。父亲早丧,单有母亲张氏在堂。那苏云自小攻书,学业淹贯,二十四岁上,

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回家,住了数月,凭限

已到,不免择日起身赴任。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

心愿为好官,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所有家财,尽数收拾,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

供膳,其馀带去任所使用。”当日拜别了老母,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养高堂,

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到三年考满,又得相见。”说罢,不觉惨然泪下。苏雨

道:“哥哥荣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挂怀。前程万里,须自保重!”

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苏胜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张家

湾地方,苏胜禀道:“此去是水路,该用船只,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老爷坐去

稳便。”苏知县道:“甚好。”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

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课,不要那

官人的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

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勾了,还想甚么坐舱钱。那苏

胜私下得了他四五两银子酒钱,喜出望外,从旁撺掇。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

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黄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将近仪真。因船是年远的,又带货

太重,发起漏来,满船人都慌了。苏知县叫快快拢岸,一时间将家眷行李都搬上

岸来。只因搬这一番,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正合着二句古语,道是:漫藏诲

盗,冶容诲淫。

却说仪真县有人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

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他合着一班水手,

叫做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这一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又有

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时常揽了载,约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时,半夜三更悄地将

船移动,到僻静去处,把客人谋害,劫了财帛。如此十馀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

这些伙计,一个个羹香饭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你道

徐能是仪真县人,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难

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个缘故,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

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周给。后因路遥不便,打这只船

与他,教他赁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时,就是徐能包揽

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书府的名色,又有

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败露。

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

听说官船发漏,忙走来看,看见搬下许多箱笼囊箧,心中早有七分动火。结末又

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不觉心窝发痒,

眼睛里迸出火来。又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是个仆人,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

扯。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脸问道:“是那里去的老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

道:“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知县,如今却到任,因船发了漏,权时上

岸,若就个好船换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着河里道:“这山东尚书府中

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

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

苏胜欢喜,便将这话禀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就议定了船钱。因

家眷在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俱依允了。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那一半直待到

县时找足。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

赵三等都齐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买了神福,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子

跳下船来道:“我也相帮你们去!”徐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

叫做徐用,班中都称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惯做私商,

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

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却自有心,听得说有个少年

知县换船到任,写了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对他说,

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

嘿嘿不喜。正是:

泾渭自分清共浊,薰莸不混臭和香。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心中到有些疑虑,只道是趁

船的,叫苏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苏胜去问了来,回复道:“船头

叫做徐能,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苏知县想道:“这便是一家

了。”是日开船,约有数里,徐能就将船泊岸,说道:“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

神福酒。”徐能饮酒中间,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我看苏知县

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你却不要阻

挡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断然不可!他若任所回来,盈囊满箧,必是贪赃

所致,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如今方才赴任,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那有千金?

况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然懊悔。”

徐能道:“财采到不打紧,还有一事,好一个标致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

没有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徐用又道:

“从来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他

成亲,到底也不和顺,此事一发不可。”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船艄上赵

三望见了,正不知他商议甚事,一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洋洋的到走开

了。赵三问徐能:“适才与二哥说甚么?”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赵三道:“既然

二哥不从,到不要与他说了,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今夜须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人粗暴,动不动自

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因此起个异名,叫做赵一刀。

当下众人饮酒散了,权时歇息。看看天晚,苏知县夫妇都睡了。约至一更时分,

闻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问时,说道:“江船全靠顺风,趁这一夜风使

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等我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

不知水面的勾当,听得这话,就不问他了。

却说徐能撑开船头,见风色不顺,正中其意,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天荡去。

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船到荡中,四望无际。姚大便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

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

一人。却说苏胜打铺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

赵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复一刀砍

杀,拖出舱口,向水里撺下去了。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听得嚷,摸将出来,

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叫道:

“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道:“饶你不得!”举斧照门砍

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却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笃遇仙来!你

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不干好事,走进舱来,却好抱住

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第,今日骑虎之势,罢不得手了。”

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

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徐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

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

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

了兄弟言语。”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

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

将棕缆捆做一团,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苏知县不活

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闭,拨回船头,将

篷扯满,又使转来。原来江湖中除了头大逆风,往来都使得篷。

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馀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口上。徐能回家,唤了

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

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若肯

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

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

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徐用心中甚

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若从时,

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针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

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

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

兄长,必然见怪。若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瓯酒。”徐能虽是强盗,兄弟之间,

到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

“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个大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

推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缠不过,

只得每人陪过,吃得酩酊大醉。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了灯

笼,走出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开,取

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

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

郑夫人不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

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为

有九个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朱婆道:“奶奶,你就

生下儿女来,谁容你存留?老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杵臼,也是枉然。”

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

用道:“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

异日相会,须记的不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

分可怜郑夫人,情愿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朱婆做盘缠,

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嘱付“小心在意”,说罢,自去了。好似:

捶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顾不得

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不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

没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馀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

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

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寻个安身之外。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不消

挂念。”郑夫人道:“奴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撇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

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回得身,朱

婆叹口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井,将一双

旧鞋脱下,投井而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又行了十里,共三十馀里之

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傍有一茅庵,其门尚闭。郑夫人叩门,

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错

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却不晦气。

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像个

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请入净室问讯。叙话起来,方知是尼僧。郑夫人方才心定,

将黄天荡遇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留,

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了,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阵。老尼年逾五

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有些道儿,问道:“奶奶这痛阵,到像要分娩一般?”

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星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

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奶奶可往别处去,不

敢相留。”郑夫人眼中流泪,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

奴家更投何处?想是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

“也罢,庵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

未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虽则厕屋,喜得

不是个露坑,到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

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

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

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郑夫人左思右量,

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

拔下金钗一股,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若不该绝后,愿天

可怜,遣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

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撇于柳树之下。

分明路侧重逢弃,疑是空桑再产伊。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恸几死,

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

郑夫人将随身簪珥手钏,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了

道姑,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

潜住,更不出门,不在话下。

却说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讫。

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

鬟问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

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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