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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引子

漫步在周家内房后园早已熟稔的榭廊里,把身子轻倚在宽宽斜斜的“吴王靠”上,手里不停地翻卷着檀香折扇下伸延着的细穗,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一池碧泓的清水,看着池中白云蓝天里嬉戏追逐的群鱼,和池底荡漾着的那个梳着舞凤髻、身穿低领黄地绣粉花长缎裙的少妇,不由得升腾起一丝稀疏飘忽的情愫,像那午后浓烈秋阳下斑驳摇曳的梧桐叶,搀和着不远处已开始吐蕊的金桂与银桂拂来的馥郁芳香,齐齐而又心不在焉地飒飒沉思。更多小说ltxsba.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致里,作为一个新嫁娘的我,已在周家领略了一月有余。

只是,在如此旖旎的风景里,此时此刻却多了一个画中之人,使这幅线条细腻委婉的工笔画陡然增添了一抹遒劲厚重的色彩,显得极为突兀和跳眼。

在池塘对面水香榭宽敞的空地前,一个中年人正微闭着双眼,分胯稳扎于地,双腿微屈,两臂向前直伸,一副身欲浮却脚踏实地的样子,似乎完全潜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艳阳直直地从他的头射下,把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缀上了零星的银丝,使得远远看上去更加符合了他的实际年龄;徐徐的秋风撩拨着他宽大的灯笼式暗红绸衫,发出“噼啪”的声响,更加凸现出他浑身饱满刚毅的线条;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一如他在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于声色不动之中隐藏着非凡淳厚的特质。

我的目光越过粼粼闪闪的水面,遥遥目视着被我习惯性地称之为“周叔”的丈夫—周玉成。如果这样熟悉的身影融入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分,我想自己并不会感到生疏,至少嫁入周家的这一个月来,我早已熟知了丈夫每日的晨练,同时欣慰地享受着一份塌实,和一份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

可是,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初秋的午后,却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和一份莫名的压抑。我想,也许自己的感觉敏感了一些,但刚才他对佣人荣妈所持的那种决然的态度,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周叔选择在这样的午后练太极拳,是有违于他正常的生活习性的。

本来,这是一件在常人看来本不应该小题大做的事。可是,在我的丈夫眼里,荣妈的过失却成了一次不可饶恕的罪过,让我在感觉不可理喻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丈夫,努力搜寻着周玉成感动我的滴滴。

这应该是一种甜蜜而又涩涩的回味,好似一只嚼在口中的青梅,清脆爽口,可总夹杂着一丝酸涩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记忆的感觉。

但是,呈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切却杂乱纷呈,像一个斑斓的大豁口,一如这金灿灿、艳滴滴的秋色一般使我目眩神迷,无法遏制。

我的身子飘了起来,像一个幽灵般腾浮穿梭于周家鳞次栉比的厅堂楼榭与花草树木之间,逡巡着我所寻觅的疑惑。整个周家的世界仿佛与我作对一般在我面前穿梭盘旋,鲜活地灵动着,低低地呓语着,伴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琵琶弹挑过后留下的浑厚堂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使我醉醺醺地迷乱不堪。

于是,我使劲地挣脱了周家,飞回到原来的世界里,水乡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跃入眼帘。门前的河埠头,承载着来往穿梭的舟楫,是一个个红男绿女生命的驿站;散落水港之上的小桥,或跨或卧,娉婷多姿地透出袅袅的灵气;蜿蜒逶迤的深巷古宅内,弥漫着最为拙朴淳厚的人情。

这是一个我所熟知的世界,此时此刻忽然也飘荡了起来,晃晃悠悠,若即若离……

胡乱的臆想在须臾之间像万花筒里的五彩玻璃一般支离破碎,重新排列组合成一张硕大的脸,一张亲切成熟可以触摸的脸,一张令我今生今世都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脸,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正在池塘对面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拳的中年男人—同里镇上的周家老爷周玉成。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目光聚焦于仍旧在纳气吐雾的周叔身上,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属于他,只有他才是我全部生命热情的最终源泉。

然而我却惊异地发现,周玉成稳健熟悉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暗红的幻影!

那是一把椅子,周家祖传的紫檀红木椅—龙凤椅中的一只。

我的眼皮随着眨眼的频率止不住地突突横跳,伴着体内一阵心律不齐的颤音。

的确,那是一把龙椅,乌红闪亮,威风凛凛。在椅子的扶手上,留下了荣妈在中午时分不小心把一碗红枣莲子羹泼洒在上面的渍迹。

荣妈所犯的是一个小过失,一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过错,但周叔的所作所为却让它变成了梗阻在我心里的一个纠缠不清的结。

可怜的荣妈,在周家勤勤恳恳地侍候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因为泼洒了一碗给我补身子的羹汤要被主人逐出周家,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一个老人,这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情感上都不能令我释怀!难道一把椅子的价值抵得上一个老人一辈子的辛勤劳作吗?更何况也并没有给龙椅带来什么损坏!

越这么想,空地前的龙椅越发变得坚实清晰,纹丝不动地在秋阳中骄傲地伫立着,喷薄出令人胆寒的光泽。

众所周知,周家的龙凤椅并不是一对普通的椅子,那是一对散放着灵光异彩的性椅:大气磅礴的清代木制风格衬托出精妙绝伦的雕刻工艺,与椅子本身质地坚硬的原料融为一体,赋予了一种细腻柔和的色感和摄人心魄的内涵,整体那委婉流畅的线条,于柔媚中迸射出一种凛然的激情,让所有目睹过龙凤椅风采的人都不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我是在周家的喜堂上第一次被龙凤椅的奇特所震慑,更为确切地说,是在红头盖掀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那两尾白得耀眼的羽毛,在远空突然传来的一声席地而起的尖锐哨声中,伴着一阵莫名而来的狂风,像两个白色的活精灵,徐徐地从宽阔厚实的椅背上不偏不倚飘在了椅子的正中间。狂风同时吹开了我头上的有着一排整齐流苏的红盖头。

应该说,这种玄虚的结婚场面这辈子我从没听说,更想不到会亲自体验,一个新娘的命运居然掌握在一对椅子手里,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而当时的我却还懵懂不知!

跨入周家的门槛,并没有鼓乐锣声的迎接,我只能看见无数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脚在地面上如同一个个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走,伴着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堂上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是那么故意地细若游丝,仿佛怕惊动了某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

如此神秘的气氛强烈地触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不知红绸外面的世界因何变得如此神秘,我只是束手无策,听命于这些散发着陌生气息的人们对我进行的莫名其妙的调遣。

两双陌生女人的手像一对铁钳一般牢牢地挟持着我,跨过了周家一进又一进的宅房与院落,包括那只青面獠牙般吐着巨大火舌的避邪火盆。我只能感觉随着地势的不断增高,自己的心也在不断地往上提升,提升,一直移到嗓子眼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周家的喜堂。

喜堂的氛围显得庄严肃穆。

如果没有红绸另一端的周玉成在有意无意地抽动,我想,自己已离昏厥不再遥远了。

声若洪钟的掌仪主持把我震醒,我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咒一样身不由己地跌跪在了龙凤椅的面前,直到那一阵意外的狂风吹落了羽毛,鸦雀无声的喜堂才突然变得人声鼎沸,牵动着同心结的红绸两端同样屏息敛气的一对新人。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天意,是天堂里的母亲对我的佑护,让我在嫁进周家的这一天,被龙凤椅接受,成为同里镇上赫赫有名的周家正房太太。

其实不然。

荣妈的被逐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无助,像一团暗雾一样,我能知道它的存在,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它。

龙凤椅好像不仅仅是对祖传宝椅,它们更像是一对有生命的神灵,时刻左右着人的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我,一个新娶进门的周家太太,更显得无能为力。

我的心里除了对龙凤椅至高无上的敬仰,剩下的就只是对周叔爱情之外的深思。

连绵不断的幻想与情愁令我有体力不支。

强打起自己的精神,收拾起满腔的多愁善感,望了一眼池中悠哉安逸的金鱼,调整了一下心绪,我轻提起自己的长裙,沿着回廊、穿过池边的假山,往水香榭的方向走去,去化解丈夫生气怒怨的情绪。一路上,我忽然感觉自己又成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

可是,花岗岩铺就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水香榭飞檐高翘的戗角上一只不知名的五彩小鸟正在自以为是地引吭高歌。

这也许只是我潜意识里编织的一个梦,是我无数个荒诞梦境中的一个奇思怪想。周玉成根本没有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更没有在初秋骄阳似火的午后练过太极拳。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轻跺了一下绣花鞋,连忙离开了静谧的后园,穿过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来到周玉成的书房揽胜阁,带着十足的准备,想与他好好理论一番荣妈的去留问题。

揽胜阁里雕花刻鸟的窗台上栽种着一盆周玉成多年精心养植的建兰,紫色的长梗上长着肥大的jīng叶,上面缀着星星的青色黄心小花,苍翠可爱,馥郁袭人,那股清远醉人的幽香总是弥久不歇,绕梁不止。难怪周叔只要不出周宅,总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在墨香与兰香搀和的氛围里,演绎着一幅幅圆转遒丽的书法字画,乐此不疲。

今天也不例外。

他身穿一件皮蛋青窄袖长袍,外罩一件绛紫色盘扣小坎肩,气宇轩昂地站在他的长书桌前,微颔着下颌,眯缝着双眼,正用挑剔的眼光巡视着桌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画,眼角的皱纹像毛笔的拖迹一般四散开来,更显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成熟气质,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眼见这样的情景,我不由得暗自窃笑自己多愁善感,便提起长裙,跨过书房高高的门槛,生怕惊扰了他。正待说话,没想到看似聚精会神的周叔先开了口。

“叶子啊,来得正好,去下房让荣妈煮一碗头米来,我饿了。”

丈夫的突然发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瞧着他不动声色的镇静表情,想起上午他对荣妈凶神恶煞般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我有纳闷,周叔都是个四十五六的男人了,怎么自己做出的决定像孩童过家家一样颠来倒去?莫非他已想通,不想再把荣妈赶出周家?!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我心里还是耿耿于怀他对荣妈的态度!

“荣妈不是被你赶出去了吗?只能让别人给你煮了。”

于是,我故意没好气地一下坐在了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手里仍旧翻卷着滑溜的扇穗,也不正眼看他,但从眼睛的余光里分明感觉出了他的一丝尴尬。

“哦?啊!那就让别人煮吧。”他边说边有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用镇尺重新压一遍宣纸。

“什么?还真让荣妈走呀!”我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真搞不懂丈夫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周叔!荣妈可不是一般的佣人,她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乳娘!她一辈子的根都在周家!你让她去哪里呀?”

我真有急了,自与周叔认识至今,我还从没对他用这种口气交流过,尽管对他的昵称向来不会改变。

周玉成微怔了一下。

“正因为她是周家的老人,所以就更不应该触犯家规。行了,叶子,不用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会做好安排。”

周玉成不愠不火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对我做了一个停止劝解的动作,眼睛却一寸也没有离开画纸。

“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还想徒劳地争辩,不料他再次拿起了毛笔,开始在另一张白得刺眼的宣纸上宣泄着令我费解的独白。

这是一种生冷的拒绝,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圈,他居然一都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本来,对于荣妈的这件事,如果说上午我对周玉成还抱着一丝成见的话,我想等他缓一缓,再通过自己的劝解是可以挽回局面的,而且刚才我还差以为他已想通,可现在看来我想得有过于天真了。

事实上,我忽视了周玉成身上惯有的固执,说得更为准确一,是一种天生的霸气,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气质,才让我们有缘在一个梅雨季节里,在一条暴风雨突袭的深巷中,偶然邂逅在一起,至此改变了我一辈子的命运。

那是一条同里镇上有名的幽僻深邃的小巷,名字有意思,叫穿心弄。

半年前,当周玉成没有闯入我的世界时,我只是水乡同里镇上的一名绣花女,整日潜心地伏在绣架上,飞针引线地穿梭于色彩斑斓的丝线中,编织着一个十八岁少女对未来绚丽的梦想。

这一天,我挑灯夜战了两宿,终于绣完了两套别家姑娘用于立夏时节出嫁急需的鸳鸯枕套。据说过了立夏以后就不能再办喜事,俗称“热婚”,否则的话会招人笑柄,必须等到立秋过后方可迎娶。所以我想,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家的大事,这会让我感到内疚不安。

于是,我匆匆地找出一块明黄色的小碎花布包裹好我的辛苦之作,挎在肘间,返身锁上了自家的长木门,往镇西方向快步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恼人的梅雨季节已悄然来临,天气异常闷热。

长石板铺就的小街边,那一颗颗高昂的梧桐树纹丝不动地伫立着,严肃地挺直了腰杆接受着怪诞的气候考验,而与小街并行的流水边,那一枝枝倒垂的杨柳,却还兀自作出一种飘舞的姿态,专心致志地随时与远方的风片结合,可以还它们以搔首弄姿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个奇异的季节,蕴含着某种突变的征兆。

天空中开始浮动着厚厚低低的乌云,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沉闷响雷。不一会儿,我的鼻尖上便渗出了细微的汗珠。梧桐叶抵御不了狂风的突袭,开始与正中下怀的杨柳和着席地而起的尘土泥沙一起频繁地摇头晃脑,赶路的行人和路边匆忙收摊的商贩们纷纷用衣衫遮掩着自己的口鼻,周身发出了衣袂迎风的“噗噗”声响,沿街老屋里的主妇们吊高了嗓音,“大毛、二狗”的尖叫声被狂风席卷得老远老远。

一切都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夹杂在一片狼藉声中的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情景颠簸得有些茫然。

随着涌动的人流,我也赶紧加快了步伐,抱紧胸前的绣品,一定得趁着大雨来临之前赶到镇西。

天公依然不作美。

当我穿过那条穿心弄的窄巷,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肆无忌惮地砸向地面,同时也砸在了我单薄的身上。

雨幕中的小巷变得雾气霭霭,yīn森寂寥。我简直分不清前方是否有路可走,只能就着两边的石粉高墙,在闪电、雷鸣、雨声和着脚下踏在空心石板上发出的“哐哐”声响中,慢慢地摸索前行。急泼直下的暴雨令我无法呼吸,一种恐惧的感觉悄悄攫取了我,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一样,是那么惶惶然地无依无靠,无根无基。

此时此刻,我早就顾不得潇潇大雨对我的肆意摧残,生存的本能命令我必须尽快走出小巷。

可是,三百来米的小巷好像没有了尽头,我只能怯弱地在这雨雾交织的冗长幽暗中踽踽独行。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母亲,世上惟一的亲人。但母亲早与我yīn阳相隔,我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眼前的困境。

小巷里灰蒙蒙一片的情景令我迷乱彷徨。

突然,我的身后出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挟持、操纵着我,生拉硬拽地加快了步伐!难道是母亲在天有灵,要救她的女儿走出困境?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然走出了小巷,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更为浩大的雨幕世界。

直到此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引领我走出恐怖小巷的并非是母亲的亡灵,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男人有力的手!

我本能地产生了一股反抗的力量与他对抗。

但是我发现,这完全是一种徒劳,我仍然朝着他要带我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跟着向前跑。他的手是那么有力,紧紧地挟住了我纤细的胳膊,传递给我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威严。

“姑娘!快别犟!我带你躲雨去!”雨声和雷声把他声嘶力竭的的嗓音淹没了一大半,我相信要在平时,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早就把我给吓傻了。

我们俩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雨中奔跑着,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雨声、雷声和一男一女凌乱的脚步声。

约摸几分钟的光景,他把我带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前,抬头一看,廊檐下黑色的巨大匾额上四个金色的篆体大字:周氏茶馆。

陌生人仍旧紧拽着我瘦弱的胳膊“咚咚咚”地上了楼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间宽敞洁净、古色古香,供客人品茶的厅堂,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脚朝天倒翻在桌上,空气里暗自拂动着碧螺春茶的淡然幽香。

陌生人并没有停止脚步,径直地穿过厅堂,把我带入了内室的一间面积不算太大的厢房,好像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顿时,外面隆隆的世界幡然隔绝,我们俩这时才得以面面相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仍然紧拽着我的胳膊,就猛地抽了回去,好像我是一个炙手的物体。

我的身体经他这样突然地抽力失去了重心,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他见状做了一个想搀扶的动作,我却往身后的红木桌几上一靠,他的双手定格在了空中。

双方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淋漓地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有多么的难堪!

我的情形真的十分狼狈。

两条梳理齐整的小麻花辫黏糊糊地搭在肩上,身上仅穿的一套宽袖嫩葱绿斜襟双绉衫袄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湿湿地贴在身体上,凹凸有致地毕露着我青春的曲线,脚上的褡襻布鞋已经变成了一双软塌塌的小水鞋,随着我脚步的移动,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小水鞋同时还在继续承受着来自重力作用下衣衫下淌的雨水。更加糟糕的是,送人的绣品也湿了一大片!早知如此,今天就不应该出门,约定的送货日期是明天上午,我自己却非要今天跑出来,真有鬼使神差!

此时此刻,巴不得有一个地洞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迅速用双臂围住胸口,遮掩着轮廓鲜明的双乳,同时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小脸也因为自己的狼狈模样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姑娘,不用紧张,你着凉了,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退出了房间,一都没在意我的滑稽姿态,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小女孩,而不是个姑娘。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回来了,自己已经褪去了刚才淋湿的长袍,浑身上下换了一身行头。只见他穿着一件深紫色滚金边长袍,雍荣华贵,一副大户老爷的做派,更加令我望而生畏。

“来,姑娘,快擦干,把这件衣服换上。”说完,他递给了我一件淡蓝色缎面的长衫和一条柔软的大毛巾。

“衣服不太合适,先凑合一下吧。”边说边转身又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以最快的速度插上了隐蔽在门后的长插销,瞥了一眼沿街的雕花木窗上的铁钩是否扣好。等一切都确认安全之后,我才开始去解上衫的琵琶扣,却发现被雨水浸透后的纽扣眼,涩涩的十分难解。同时,我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是因为凉气袭人还是紧张,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湿衣褪去,连同一起湿透的内衬小褂,挂在了墙边一个玲珑的柚木衣帽架上。

赤裸着身子的我,把长发散开,用干毛巾拧了又拧,心里泛起了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安排,一场瓢泼大雨之后,居然让我神奇地在一个时辰里,一丝不挂地呆在了一个陌生地方!

拿起那件干衣服,定睛一瞧,却是一件男式长袍!尽管这里很安全,但这么赤身裸体地呆着,总让我感到十分别扭。于是,我也顾不了许多,拿起那件生平第一次接触的男式衣裳,对比着前后面穿了起来。袍子既长又大,穿在身上空空滑滑、若即若离,有一种戏台上衣袂飘飘的感觉。

我不由得想笑。

这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铜环叩门的声音,一定是那个老爷模样的中年人。

我赶紧收住了笑脸,紧张地上前打开长门。

出乎意料,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堂倌打扮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瓜棱茶碗。

“小姐,老爷吩咐给您送碗姜汤,怯寒。”老人恭敬地把茶碗放在房里的那只雕花石面方几上,便退了出去。

好像经过计划一样,等老人一离开,紧接着那个陌生人便背着手一步跨了进来。

我估摸了一下他的年龄,显然要比我大许多,属于长辈,于是我胆怯地喊了一声:“叔,谢谢您。”便像一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头傻傻地站在他面前。

好像他并没有准备接受这个称呼,愣了一下,随即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撩起了长袍,坐在了房内的一把黄花梨圈椅上。

“姑娘,我姓周,你不用害怕,快坐下说话。”

听他的语气比较放松,我也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臀部微微就着另一把椅子的一角坐下。

“快趁热把姜汤喝下去,凉了就不管用了。”

依他的意思,我乖乖地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了下去。顿时,一条热线笔直地沁入肠胃,浑身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我发现他进门以后一直在打量我,目光里透着一股亲切和一丝不易觉察的迷惑,使我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不由得少了些许戒备。

“以后出门可得观察一下天气,要不然淋坏了自己你爹娘可要心疼了。”

我顺从地了头,说道:“周叔,真得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现在还在外面遭雨淋呢。”

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奠定了我对周玉成一辈子的称呼习惯。

“只要你不把我当坏人就行!”说完,他呵呵呵地又笑了起来。

我的脸微红了一下,说道:“真对不住您啦。”边说边揽过自己的一绺发梢,就着手指不停地翻转起来。

此时,周叔起身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一阵雨后清爽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刚才还肆虐横行的狂风骤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舒润通透的清丽世界,给人一种十分惬意舒畅的感觉。

站在窗边的他忽然回过头,问道:“姑娘,还没请教你的芳名?”

“叶子,就是一片树叶。”

“你姓叶?”他的神态有愕然,同时陷入了一瞬间的沉思。

我了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随即便缓和了过来。

“啊,一片叶子,挺有诗意。”他用手捂在嘴上轻咳了一声,掩饰着刚才的失态。

然后,便是一阵沉寂,与窗外重又开始的路人的熙攘和小车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周叔,雨停了,我该回家了。”

此时,老堂倌又走了进来。

“老爷,您要的茶水和心已经准备好了。”说完,把托盘里两碗刚沏的香茗连同琳琅满目的各色小一起端上了桌几。

我心里暗自嘀咕,自己没有猜错,这个在雨中邂逅的男人果然是个大人物,就像这间气势显赫的茶馆一样。这样一想,我又变得有不知所措了。

“叶子姑娘,我还有事,你在这吃完了心再走,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里来坐坐。”

他的语气平和、磁性,透着不容抗拒的吸引,但面无表情。

说完,他没容我说话,便急匆匆地大步走了出去,地板在他有力的步伐下发出了一声声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我的心随着地板反射的声音余波跳个不停,不知自己到底是走还是留,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让他这么突然地离开,我的脸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

“小姐,不要见怪,我们老爷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他人非常好,经常帮助人的。”老堂倌好心地对我解释着,稀疏的牙齿漏着丝丝的口风。

“没关系,我也该回家了。”我用一丝勉强的微笑回报了老人的好意。

于是,趁老人再次走出之机,我利索地脱下了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男式长袍,换上了我那套半干不干的衫裤,拿起要送的绣活,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周氏茶馆。

这就是我与周玉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他的行为透着一种不可理解的怪异,却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种记忆。那种父爱般的关怀直直涌动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有牵强,有偏执,但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哪怕那个时候的我,早已从小被刚离世不久的母亲许配给了镇上的另一户人家,却也难以遏制住这种莫名的思念。

眼前的周玉成,不可思议地在无声的沉默中又一次完成了一幅作品,不动声色地盖上了一大一小两枚印章,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里,而他却沉湎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这是我始终不能解读的一个层面,也是他能让我这么执著迷恋的原因之一。

因为,从小到大,也许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男人,我从骨子里对成熟深沉的男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感和敬畏感,那好像是一种深层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与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才不会受伤害,眼前的周叔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丈夫。

我想我是被折服了。

从认识周玉成的那一刻起,命中注定,我只能活在他顽固的意志里,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替代。而我,似乎也甘心情愿地俯首帖耳,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顺从,顺从一个自己热爱的男人,这也许就是我一辈子的使命。况且,从这个男人身上,我能体会到一种能量,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我就像一枚小小的绣花针一般牢牢地吸附在他这块坚硬的磁石上,纵有再大的力量也无力逃脱磁场的强大辐射。

所以,我只能识趣地默默转身,离开揽胜阁,无精打采地沿着“走马楼”回廊往下人们居住的地方走去。

我想,荣妈一定需要我的安慰。

其实,我所熟悉的周玉成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他对我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呵护,总会令我情不自禁地心旌荡漾。尽管我俩的年龄、阅历、身份与地位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正是由于这种特殊性,才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彼此吸引,互相渗透、渐渐融合,达到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眼前的这件因我而起的事情的确有棘手。我既不忍心看到年迈的荣妈离开周家,却又不能不正视丈夫这种违反常理的举动。难道龙凤椅在他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会不会另有隐情,才让他如此毫不留情呢,就像他不顾一切地娶我一样。其实我的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在他的思维里早就存在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不像是一个具体的物体,但却是他一辈子的追求,而我的出现只是把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他所希望的现实,所以我们之间才能水乳交融得那么完美无缺。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对他触及过这个问题,哪怕是在他面前的一种孩子气的调侃都没有,因为这只是驻留在我心底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或许这又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幻觉。

自从认识周玉成,尤其是嫁进周家以后,他对我女孩子一般缜密细微的心思和臆想总是摇头叹息,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娶了一个比他年纪小两轮还多的太太呢?他总会把我脑袋里有时迸发的奇思怪想统统归罪于我那一大堆七彩斑斓的刺绣作品上,好像我的作品就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我总是不服气地与他理论,可他固执的成见是九头牛也不可能拉得回来。

瞬间的思维遐想又让我变得有恍惚,以至于当我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脚下踏了空,差一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高高瘦瘦,一副入时的西式打扮,穿着一身黑色暗条纹西服,脚下的皮鞋油光锃亮,内衬的白色衬衣领口上打着一个漂亮的领结,好像脖子上飞舞着一只黑色张狂的蝴蝶,扎眼而醒目。

我那软软的绣花鞋底踩在了他硬邦邦的皮鞋面上,把我的脚掌硌得生疼。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得堆起笑脸向他道歉。

“实在对不起,先生,踩疼你了吗?”

我微微抬头仰面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询问,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周叔哪个生意上的朋友,可却没有一道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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