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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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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

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

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

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

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

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

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

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

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

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些私房,

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

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

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出去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

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

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

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决绝!”

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

与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

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

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个争要。妻子诉道:“丈

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

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

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

非,故意妆这个模样。一日,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

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

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

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

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

有外好,其妻元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生

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

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

之上,等天明时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

时,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

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

“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

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

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

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

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

世间的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

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

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

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

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

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

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

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十二栏

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

和一首答他,诗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

移花树向阳栽。”

在这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渐长,不到学堂中

来了。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

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

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

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

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

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

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

却也不难,找个媒人替你说去。”

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

“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

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即

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家:

“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

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

如此,已许了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

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

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

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

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

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荜,一向贫薄自甘,若必要取聘问婚娶诸仪,

万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

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

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

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

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

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

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

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

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

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

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

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

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

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

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

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

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

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

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

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

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淛直拓至两广益州,

尽归掌握。原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

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

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

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

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

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

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

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

州驻紥,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

“湖州是驻紥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

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

不能勾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

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

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

严。但见:门墙新彩,棨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

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

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

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

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

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

“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

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

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

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

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

岁了。”老苍头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

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

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

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

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

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得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

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

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

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

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

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

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

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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